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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古老未必止围墙

  郭永海

  去之前,在网络浏览了石排这个地方,古迹比较多,挑来选去,最终还是确
定了石排塘尾这个明清古村落。塘尾历经六百多年,民居古祠、围门炮楼依然保
存完整。以占围墙为界,占村落总面积近四万平方米,现存268座古民居、21座
祠堂、19座书室、10眼古井、28座炮楼。古村依自然山势依坡而建,村前三口鱼
塘一大两小,分别代表蟹壳与两只蟹钳,村中两口古井则代表两只蟹眼。
  在我眼中,既可以理解为蟹神蟹仙的崇敬,也可能是虾兵蟹将的无力,旧村
落如何,看看就可以知道其中三四了。
  虽有踏青访古的悠然,但路途初行,一路错折来回,实在闹了个窝火。从汽
车东站坐车到石碣镇政府,不料过头,差一点去了袁崇焕纪念馆,没办法,打回
头的摩托车,来到大路上,再一看,去桥头、樟木头、石排的一大堆,于是随便
坐了一辆镇巴,便杀向目的地。进了石排,还是如此,折腾半天,下了摩托车,
走着走着,忽然看见几棵大大的榕树,靠右边便是半掩的围墙,两个小时的疲劳
却也一下子减去了五、六分。
  一
  进门入口便是一座两层炮楼,木锑破烂不堪,再有几百只脚,怕是要断了。
嘎吱声中上了二楼,狭小的空间里却是武帝君神位,塑像正对着窗户,掉头外望,
面对的是下坡的路和一小溜的水塘。
  不过两分钟时光,出了“炮楼”,走了两步,看见一口井,两为中年妇女摇
轱吊水,旁边散放着几只塑料桶,看样子不过装了一只有余,吊水的桶也是自己
带过来的。井旁有水沟,十字相交,顺着横沟望过去,是一片长方的空地,夹在
围墙和屋宇之间。主要的景致留着转一圈出来重点欣赏吧!于是脚步向右迈出,
简单的,墙上粉笔一个箭头,托着“参观路线”字样,这样就走进了巷道。
  拐进右边,几步间已经瞧见破损的围墙,几棵荔枝填补了眼界的缺口。平整
的砖墙青中带褐,砌纹清晰,刻字乱画的几乎没有。里面几户房子不时传来妇斥
子笑女辩护的声音,却也是有人住的所在了。过了几栋房子,慢慢觉得这个围墙
之中的建筑极有规矩,道路宽且直,阡陌纵横,犹如棋局,前后几同样,左右不
区分,眼观五路,觉得走哪一边,所见大致相同。但想想围墙椭圆而铸造,还是
沿着右手边继续前进吧。
  右手一路走完,再直往左去,眼前开朗了很多,笔直的道路起伏平缓,贯通
东西,两旁的铁将军形状各异,还能看到旧朝所用的“┻”形锁孔,或者是大门
居中位置靠右下半截的中位,还能看到一个通宝之锁,门檐上的吊头花雕下面是
依次变薄渐长的几叠横木。我留心数了叠数,有的三叠,有的五叠,最多的则是
八叠加一溜的片瓦,想来也是“九门即龙门”的心思了。但要在门上找几个字却
是非常难,在围着走的当儿看到两处,一处是“渭川公家塾”,一处是精美雕饰
的小篆,问了旁边的中年人和屋里走出来的女子,俱不识得,瞪大眼睛看了半天,
终于看出是“福气东来”的笔画了。惭愧!
  一路漫步,不时瞧见三三两两的人拿着专业单反相机,簇拥着一个妙龄女郎,
却是拍摄艺术照了。如此颜面,对于古老的村落来说,是减色还是增辉呢?
  不好说。
  但模特确实好看,片刻间就不见人了。我的小巷还得继续探询,这时,差不
多已经绕外围走了一圈,又回到先前进门的空地了。
  二
  此处已经不算城墙了,城外一片大大的水塘,一段衔接两头的砖墙分隔开来。
围墙里面的正对着是大宗祠,可惜铁将军看门,入不得内,扒着门缝也没看出什
么东东来,宗祠的却也有四、五个旗杆石,果然是中举登科的见证,却已经看不
清辉煌的字样了。
  再前行几步,祠堂的右边是梅庵公祠,倒是门大开敞着。进得门来,右边有
个简介,主人叫什么“李二雪”,而且此处是举行康王诞的地方,至于康王是谁,
依我的脑力,一时也想不到何方仙化圣人。
  里面倒是有一些对联,除去歌功颂德的,还有几对别致的文字,于是抄了两
首。就两首——
  花树舞低杨柳月
  几筵香送芰荷风
  再:
  五色柳云团玉宇
  三宵浓露湛冰盘
  两幅对联的动词运用很微妙,而且上下,一意两借,非常传神。
  如“低”字,本来一个副字,动作化以后,给人无限想象。
  夜深未沉时,微风乍起,轻轻徐来,搔得杨柳依依,眼前槐树枝叶乱颤,班
驳树影不时透进皎洁月色,皓月当空,却也躲不过槐柳的一遮一掩。梅庵公祠里,
薰香随风飘远,在晚风中慢慢吹向半墙外的荷糖,连菡萏都要绵了,软软的立在
水面,迎风而舞。散步、晚行的人于此情此景中,又是怎样一幅感受呢?
  大概也要走进来拜拜女子李二雪了。
  这位李家二姑娘为什么抛却红尘、独守佛灯呢?
  如此联想,大概能找到很多个版本的说法——为情困,为逝迫,或者是逃避,
或者是另一种博爱吧。
  还是别想那么多了。
  “五色柳云”,相必也是晚上了,面对丰盛的香火,将近凌晨时分,看着浓
露重盘,李姑娘大概在心里得到了某种满足了。
  于今看来,她耐得了寂寞,用一次次的行动换来了此时的尊敬,已经做到了
一个女人所能达到的极致,我们这些游人、甚至她的家人族亲还能说什么了。
  三
  在将茶山和南社做比较时,我觉得有几个地方是值得提起的——
  第一个就是房屋建造者的意图。这里就不提建筑风格,这方面大有专家在,
况且我又不是很懂。
  经历了时间的腐蚀和战乱的破坏,两个古迹建筑受损的程度大相径庭。南社
已经破乱不堪,而且遭受破坏的地方没有人去修复。游人走进南社,看到那些老
房子,感觉一开始用的就是土木之类的材料,经不起岁月的沧桑;而在塘尾,走
进城墙里面,大部分的建筑主要结构、墙面由青砖、花岗岩筑成,不怕风雨,不
惧地震,经历若干年,依然牢固异常。走在塘尾古墟的巷道中,有时用手敲打墙
面,噔然有声,表面光滑,说明材料是石制的,而不仅仅是石灰泥加砖瓦的砌法。
  难道建造者不知道好材料的牢固性和持久性吗?当然不是了。对建筑功能的
不同看法造成了两种不同的结果,一个是抵御外敌、保卫自己的意图,一个是教
书育人、考取功名的冀望。
  南社的创造者和继进的几代人大面积建造祠堂,一是希望自己永远接受子子
孙孙的祭拜,二是大规模的造屋,希望后代发奋图强,不断发扬光大,自然,土
木结构当然是希望子孙们能换成青砖和灰岩。可惜子孙争气的都跑了,不争气的
天天在广东麻将,一年风云际会一两次,对南社本身来说,不过是名气越来越盛
了。其实,换个角度来看,这也在形而上达到了祖先的目的,可惜空有其名,实
质是越来越破败了,老祖先看了只能苦笑而已。这样吃老本,肯定会倒亏的。一
个字足矣,名。那么多的旗杆石大概就是最好的证明了。
  相对于南社的求名,塘尾则是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者,或者是一个比较纯粹
的物质主义者。它体现的重点不是如何追求物质利益,而在于将既得的利益如何
保护起来,趋利避害的意图是非常明显的。而像城墙这样庞大建筑的形成,我们
可不可以理解为,在那样一个特定的时期,李氏家族的主要分支都很强大,共同
的需要和充实的经济力量才促成这样一件大业完成的?我想当然是可以的,看看
那些差不多的屋宇,大概可以断定,李家有不少的地主、富农。
  等你把整个城墙里面塘尾的走完,你就会非常佩服他们的远见和团结一心了。
  沿着城墙的一圈,内侧一轮一进的房屋,就是一条“环村路”,在这个环里,
巷道完全是井字形分割房屋区域,没有突兀的院墙,人员跑动起来非常便利。巷
道狭窄,车辆是难于行进的,一群敌人突破城墙进来,如果是团兵作战,则会在
无数个旁边的口里出来,不断骚扰,逐步消耗敌人的力量,敌人就行进不了多远;
如果进来的敌人分散兵力,李家人就会集中兵力,各个击破。打运动战,打阵地
战,李家人都可以从容应付,更别说游击战了,击溃的可能只会更快更大。当然,
如果进来的敌人特别多,加之以重型武器轰击,那就很可怜了;而从现存的建筑
和破坏程度来看,李氏宗族没有经历这样的冲击。
  比较幸运的一个家族。
  第二个方面是家族获取功名的质量和数量。
  南社登科进举造就的高度在整个大东莞都是首屈一指的,这自然和谢氏重视
教育有很大的关系。为什么塘尾有丰裕的经济条件,反倒在博取功名方面,成就
很一般呢?
  这和村落规模的形成和经济条件成熟的时机有很大的关系。
  黄仁宇先生的《万历十五年》之“李贽——自相冲突的哲学家”一章中阐述
了一个家族博取功名的艰辛。几代人的惨淡经营,首先巩固自己耕地的所有权,
然后获得别人耕地的抵押权,由此逐步上升为地主,经济条件的初步具备,子孙
就得到了受教育的机会。黄仁宇先生由此延伸也阐述了成功的个人对家庭、甚至
家族道义责任的不容或缺。
  这个论述阐明了受教育、乃至考取功名的内部经济条件,而在这之外,科举
制度的继续发挥选拔贤才的功能存在,时局的稳定和社会经济的继续发展,诸如
此类的大环境、外在条件,也是获取功名、改变人生非常重要的条件。
  由旗杆石的质量、数量,我们难道能断定塘尾李家不重视教育吗?难道能断
定他们对科举失去了信心吗?
  当然不是!
  因此,基于重视教育的前提,有两个因素必须考虑:自身经济规模的成形,
社会时局的稳定、动荡程度(状态),而且这两个条件也要综合考虑。
  南社建村至今,历经八百年,由此上溯八百年,是中国历史的十三世纪,南
宋末年,经历元、明、清几个朝代(二十世纪初叶几乎可以忽略,因为科举制度
不存在了),而且从村落的建筑——刚才已经提到,年久失修、破败——可以断
定南社在规模经济的成形时间比较早,至少在明朝已经是莞邑一大家族了,经历
明、清两朝五百余年的稳定,重视教育的结果就非常明显了,而且明、清两代是
中国封建社会登峰造极的阶段,科举制度非常完善,无数的读书人“学而优则
仕”,封妻荫子、光宗耀祖的捷报频频传来,在整个家族历史造就了延绵不断的
良性发展。这是很好理解的。
  而塘尾李家就不那么幸运了。
  塘尾号称建村六百年,这六百年,大概是从石排李祖的自耕农阶段算起的,
那时,是中国历史的明朝初期。从屋舍的完好程度来看,这位李先人和他子孙的
发达的时间是有点长了,结果,明朝一代这样一个大好的王朝“机遇”,由于自
身条件的限制无法抽出多余的经济力量来支持私塾教育,白白浪费数百年。
  我想,李家人肯定看到了南社谢氏的成就,他们是非常羡慕,也是非常希望
快点实现的。于是他们不断扩张,又怕攫取的利益被外人抢夺,于是逐渐修筑围
墙,这样在建村的理念,跟南社相比,无形中财富的再分配中,防御的预算占了
过大的比重,这又比南社晚了至少几十年。而且在发展的轨道上,不少的子孙沿
着经济强村的思想被教育的主流抛了出去,这肯定是无法避免,有些后代的房院
只忙着耕种、购置田产,结果,虽然是富裕地主一个,但肚中墨水不多,即使有,
浓度也很低。丛中可以看出李家人有急功近利的着急,初衷是好的,但路走得有
点颠簸了。
  从李家考取功名的时间来判断,塘尾的这个村落经济、成员规模达到富强的
时间应该已经到了清朝初、中期,康熙、雍正、乾隆一百多年的时间基本与他们
无缘,平三藩、收台湾这些大事件对他们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。历史再往前走,
西方列强来犯了。可以说,清朝的强盛时期他们基本上也没有赶上。
  世界在走向近代史,李家人的作为已经被历史压制在一个很小的空间和很短
的时间里了。真的是“时不与我”啊!
  现在的塘尾,城墙已经破散了,而里面的大部分屋宇还非常的耐用,两个时
间的差别,是不是可以说明:李家的一些人慢慢放弃了向外的名的追逐。
  四
  现今的塘尾,大部分房屋都已经空置了,有的只是零星点缀的恋旧老人家和
外来租户,大部分的族人已经搬迁到政府新建的居所去了。
  当我走出这个城墙围绕的旧墟时,不禁又想起李家二姑娘,对这位无可奈何、
落发出家的尼姑惋惜不已。
  这是一个家庭的悲剧,也是一个家族的悲剧。
  其实,塘尾李家何尝不是一个历史的悲剧呢?

  2007年8月26日午,于宿舍,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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